谚云:“脚冷雪,手冷霜,屁股冷,扫油光。”陶禄生试探着在禾场里走了两步,不料仰天一跤,差点把屁股摔作两半!他只好赶紧缩回屋里,安下心来等待冰凌融化。
陶秉坤活这么大,还没见过这么严重的油光凌。鼻子里又麻又辣,才透两口气便冻僵了。他赶紧往猪栏里垫了两捆干稻草,又唤玉山和福生搬来一张旧晒簟,绑在牛栏门前挡住寒风,然后就和家人围坐在火塘,守着一塘大火不动了。火塘里干树蔸毕毕剥剥地燃着,屋外风冷冰寒,屋内却温暖如春。全家人剥着花生喝着茶,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家常,倒也其乐融融。
但是午后陶秉坤沉不住气了,屋后山上接二连三地传来惊心动魄的噼啪声。那是楠竹经不住冰凌重压炸裂折断发出的声音。他将脑壳上缠的青布头巾往下拉一点,盖住耳朵,然后从门缝里挤出去,冒着风往屋后眺望。只见那片竹林被冰凌压得七零八落了,沉重的竹梢坠向地面,每根楠竹都弯成了一张巨大的弓。正望着,又一根楠竹拦腰折断,清脆的炸裂声惊得他悚然一抖。他立即回到堂屋里,穿上一双棕草鞋,操起一根篙子,冲火塘里喊:“玉山,福生,跟我上山去!”福生伸出脑壳说:“公公,你癫了?冻死狗的天上山打鬼呀!”陶秉坤瞪眼道:“年轻轻的就抱着一塘火不想动了?快跟我敲掉竹子上的冰去,要不它会断完!”玉山出来说:“爹,断就让它断吧,没办法的事,还是人要紧!”陶秉坤吹胡子道:“不是你们创的家业你们不心疼,一根竹子也是一条命!你们不去我一个人去。”说着要走,玉山夺了他手中的篙子,将他拉进火塘屋,说:“爹,你以为你还年轻逞得狠呀?晓得你今年几十岁?山上溜天滑地,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?”陶秉坤愈发生气:“嫌我老了?我碍事了是啵?老子铁蚕豆都咬得烂,就老了?”说着就从桌上抓起几颗炒蚕豆往嘴里一塞,使劲就咬。喀崩一声,一颗蚕豆咬破了,同时他的一粒牙也断了。他一怔,不动声色,将未嚼烂的蚕豆和断牙囫囵吞了下去。陶禄生出面说:“公公,您年纪大了这是观事实,是自然规律,没办法的事。人生七十古来稀,身体要紧。毛主席讲得好,人是第一宝贵的,在共产党领导下,只要有了人,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。您就别管那些竹子了。”
陶秉坤哑口无言,极不情愿地在火塘一角的坐桶里坐下。坐桶由一截粗大的木头剜空而成,在安华山区,它通常是具有权威的家庭成员的固有座位。可如今陶秉坤人还在这个座位上,权威却已逊色于当副区长的孙子了。一股咸腥的牙血味溢满了他的口腔。
黄昏时分寒风止息了,但屋后楠竹的炸裂声愈发频繁起来。陶秉坤实在心疼不过,装着上茅厕出了后门,然后扛了竹篙往山上走。刚走了几步,眼前一片迷雾茫茫,赶紧揩一揩眼睛,却见亡去的堂幺姑站在路当中。陶秉坤就说:“幺姑,你是在等我么?”幺姑一点不见老,还是生前的样子,点点头说:“是呀,我晓得你要来呢。”陶秉坤说:“这么冷的天,你不在土眼里好生歇着,到这里干什么?”幺姑说:“为的拦你这条犟牛呢!大把年纪的人了,脾气还没变。扫油光凌还往山上走,活得不耐烦了呀?”陶秉坤叹口气说:“是有些不耐烦了呢,早点到你那边来,也好早点见到你。”幺姑嗔怪道:“不准你这么想,你的阳寿还长得很,满屋的儿孙也还要你操心呢!你要想见我,我会托梦给你的。你快回去吧。”陶秉坤嗯了一声,就颤颤巍巍地走回屋里。玉山和福生穿好了草鞋,正要上山来找他。他放下竹篙,对玉山说:“我碰见你娘,你娘不让我上山。我听你娘的。”
油光凌扫了四天四夜才勉强结束,路上的冰凌还没完全融尽,陶禄生就携妻儿急急忙忙离开了石蛙溪。他已经超假,还不快点赶回,区委书记只怕又会找他的岔子。
由于路上受了风寒,一回到青龙镇陶禄生就病倒了,咳嗽、发烧、头痛,咳出的痰里还有血丝。经诊断,为急性支气管炎,住了两天院,因牵挂工作,他开了些药和针剂回到区政府。陈亦清闻讯,把孩子交给母亲,从木瓜寨赶往青龙镇服侍丈夫。她发觉丈夫的身体原来是很虚弱的,染病之后就难治愈,治愈之后又容易复发。她充当了丈夫的护士,并且学会了注射技术,体贴入微地照顾他。当他担心长此以往,会演变成他父亲那样的痨病时,她极力地安慰他,指出支气管炎与肺结核是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病,再说如今有了青霉素这种特效药,这两种病都是很容易治愈的了。
陶禄生病愈,陈亦清准备回木瓜寨。陶禄生说:“亦清,有件事我思考了很久,你要带孩子,还要时常来照顾我,两头跑不赢,太辛苦了,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。你是不是干脆请长假,我们住到一起,结束这种分居两地的局面?”
“这样好是好,”陈亦清犹豫了,“可我的工作不要了?我还怎么进步?”
陶禄生说:“不是不要工作,是请长假,再说你照顾好了家庭,免去我的后顾之忧,这也是有意义的工作嘛。至于进步,那主要是指思想上的,不在于你干什么。”
陈亦清思忖片刻,不情愿地说:“既然你当区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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